從王維、李白、杜甫三家詩看中華文化的「根」與「魂」(中)

繼上文論王維詩之後,本文續論李白詩。

詩仙李白

李白,字太白。其籍貫異説紛紜,或曰隴西,或曰山東,或曰蜀。其出生地尚無定論,主要有生於蜀和生於西域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的托克馬克市)二說。家世不詳,據李白自言及相關材料,其九世祖先為涼武昭王(李暠, 351-417)之後,其先於隋末流寓西域,至其父李客(生卒年不詳,據《舊唐書》記載,曾為任城尉)才「逃歸於蜀」(李陽冰(生卒年不詳)〈草堂集序〉),四歲的李白亦隨之遷居劍南道綿州昌隆縣青蓮鄉(今四川省江油市)。

李白少穎慧,有逸才,十歲通詩書。喜任俠,輕財重施。或訪道四方,以鍊丹求仙爲事。天寶(742-756)初,入會稽,與道士吳筠(?-778)友善。筠被召入京,李白也隨著到了長安。賀知章(659-744)讀了他的〈蜀道難〉,深受所感,歎為「謫仙人也」。薦之於玄宗,召為翰林供奉。二年餘,求放還山。

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703-757)反唐,李白轉徙宿松(今安徽省西南部、長江北岸)、匡廬(即江西省廬山)間,永王璘(719?-757)爲江淮兵馬都督,辟爲府僚。璘敗,白被流放夜郎,途中遇赦得還。代宗寶應元年(762),在當塗病死,年六十二。留下詩九百餘首,世稱「詩仙」。

陳師耀南曾將李白一生,分為六個階段:生於西域;成長蜀中;漫遊華東;長安夢碎;江湖浪跡;宧舟再覆。我也寫過一首〈題李太白〉的詩,概括了李白的一生和我對他的感受:

飛揚跋扈謫仙人。玉山自倒態絕倫。平生四海為胸臆。沈吟俯仰筆底真。五七言絕體高妙。古風樂府尤稱神。桃花潭畔踏歌處。會有出水芙蓉新。金陵酒。峨眉月。天姥峰頭。梁王宮闕。杖劍走馬如閒雲。一生貴賤何飄忽。恩承帝主親調羹。翰林供奉驚一鳴。酒醉恐言溫室樹。白首肯著太玄經。可憐淪作永王客。夜郎萬里愁遷謫。是非留得後人爭。千秋長養詩魂魄。

杜甫〈春日憶李白〉云:「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羣。」確然,詩到李白,凡神仙游俠奇山異水名酒美人,都成他詠歌的材料。沈德潛《說詩晬語》稱其「落想天外,局自變生,大江無風,濤浪自湧,白雲舒卷,從風變滅。此殆天授,非人力也。」 

李白從小就受到道教神仙思想的薰陶,在其詩歌中多有體現。其〈感興八首〉其四云:

十五游神仙,仙遊未曾歇。吹笛吟松風,泛瑟窺海月。西山玉童子,使我練金骨。欲逐黃鶴飛,相呼向蓬闕。

又在〈下途歸石門 舊居〉中表達對神仙的嚮往:

余嘗學道窮冥筌,夢中往往遊仙山。何當脫屣謝時去,壺中別有日月天。

李白一生與道教徒接觸甚多,如司馬承禎(647-735)、吳筠(?-778)、焦鍊師(生卒年不詳)、元丹丘(生卒年不詳)等。李白入宮,亦多得於吳筠所薦。其與元丹丘更為一生好友,在李白的詩中,有十四首提到元丹丘,如〈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又如〈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

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聖人在。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箭射東海。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雲作台。雲台閣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備灑掃,麻姑搔背指爪輕。我皇手把天地戶,丹丘談天與天語。九重出入生光輝,東來蓬萊復西歸。玉漿倘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

其他如〈聞丹丘子於城北山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蹟仆離群遠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尋高鳳石門山中元丹丘〉、〈觀元丹丘坐巫山屏風〉、〈題元丹丘潁陽山居〉、〈元丹丘歌〉、〈潁陽別元丹丘之淮陽〉、〈以詩代書答元丹丘〉、〈題元丹丘山居〉、〈酬岑勛見尋就元丹丘對酒相待,以詩見招〉、〈同族弟金城尉叔卿燭照山水壁畫歌〉、〈與元丹丘方城寺談玄作〉及〈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等。

李白的詩受道家道教思想影響俯拾即是,尚自然,不矯飾,任性奔放,天才與天地並驅,非人力所能及。如果說,中國的文化藝術的發展受道家思想的影響最大,則李白的詩作,正是道家藝術的高境界。

以下舉高中語文課程所選的一首李白詩〈月下獨酌〉四首之一為例: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傅庚生(1910-1984)《中國文學欣賞舉隅》:「花間有酒,獨酌無親;雖則無親,邀月與影,乃如三人;雖如三人,月不解飲,影徒隨身;雖不解飲,聊可為伴,雖徒隨身,亦得相將,及時行樂,春光幾何?月徘徊,如聽歌,影零亂,如伴舞,醒時雖同歡,醉後各分散;聚散似無情,情深得永結,雲漢邈相期,相親慰獨酌。此詩一步一轉,愈轉愈奇,雖奇而不離其宗;青蓮奇才,故能爾爾,恐未必苦修能接耳。」

又李利、許可、雪崖:〈飛鴻有響音——談李白《月下獨酌》詩境的超越美〉一文指出:「詩人運用超越具像形象的創作表現孤獨這一主題,不是直舒胸臆,而是「餘味曲包」,其內涵至少有以下幾層意蘊:(1)月夜獨酌,借酒消愁是孤獨。(2)舉杯邀月,月生人影,『對影成三人』實際還是孤獨的一個人,孤獨到 與月、影為伴,足見孤獨之甚。(3)夜深人靜更 顯孤獨,又不甘心孤獨,於是自歌自舞,對月當歌,把酒邀月,與影對舞,以聲音動作營造熱烈氣氛,襯托之下更顯孤獨。(4)明知明月不能伴飲,人影徒隨自身,可是即便是這樣還不能夠 長久,還要在『同交歡』之後『各分散』,剩下的還是只有孤獨。(5)生怕幻夢消失,於是把酒問月,與影相約,期待著去雲漢做無情閑遊。心裡明明知道是無 望的期待還要去期待,等待的必然還是永遠的孤獨。」其分析細致,頗足參考。

 

後續

 

*李利、許可、雪崖:〈飛鴻有響音——談李白《月下獨酌》詩境的超越美〉,《瀋陽大學學報》,1999年第1期,頁8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