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維、李白、杜甫三家詩看中華文化的「根」與「魂」(下)
繼上文論王維、李白詩之後,本文續論杜甫詩。
詩聖杜甫
杜甫,字子美,祖籍襄陽,後遷居鞏縣(今河南鞏縣)。青年時科舉不第,曾在長安困守十年。安史之亂中他和人民一起流亡,曾被安祿山軍俘至長安。逃出後任肅宗(李亨,711-762)朝左拾遺,不久貶官華州。後辭官經秦州同谷入蜀,在成都營建草堂,獲表薦為檢校工部員外郎。晚年在夔州旅居二年,五十七歲時出川,在岳陽一帶漂泊,最後病死在湘水上。
杜甫一生,經歷大唐帝國玄宗、肅宗、代宗三個王朝,他出生於玄宗剛即位的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卒於代宗大曆五年(公元770年)。這五十八年正是唐帝國走向最繁盛,而又步向衰落的時候。度過這一段滄桑的歲月,杜甫以他生命的全副精神進行創作,流傳下來的一千四百五十八首詩歌,組成一幅又一幅生動而寫實的畫卷,將「安史之亂」前後的親身經歷,通過詩的各種體裁敷寫出來;他的詩集,儼然成為一部記錄社會變動帶給各階層變化與痛苦的寫實著作,既可印證正史的記敘,也可補正史的不足。由此,我們稱杜甫是「詩史」,杜詩是「史詩」,也就不難理解。
談到「詩聖」,《說文解字》:「聖,通也。」杜甫在詩歌創作藝術的高度,雄視百代,後世詩人極少不受其影響。白居易(772-846)讚揚杜詩貫穿今古,盡工盡善,元稹(779-831)更指杜詩「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誌銘序〉),可謂推崇備至。杜詩之「聖」在此。然而如果因杜詩之能集大成而稱「詩之聖」則可,尊杜甫為「詩聖」則不可。「詩聖」是含有「詩界中聖人」的意義的。杜甫被尊為「詩聖」,主要在於我們從杜詩中體悟出一位公忠體國、仁民愛物的崇高人物形象。
蘇軾在〈王定國詩集敘〉中說:「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杜甫一生落魄潦倒,歷盡坎坷,但他始終保持著儒家最推崇的仁者襟懷,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他公忠體國,關注社會現實,關懷民族命運,關心蒼生疾苦。「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登樓〉)「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朱門酒肉臭, 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杜詩中,處處表現詩人本於性情,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所以能引發不同時代讀者的共鳴,特別在中華民族遭到外患衝擊之時,杜詩竟成為無數仁人義士和愛國詩人的精神支柱。
天地之間,人物並生,各得其性。杜甫的仁愛之心,由親愛家人、親友,推而廣之而及於天下蒼生,甚至於宇宙間的一切無情之物——風雲月露草木蟲魚等,在杜甫的筆下,都成了有情之物,而逗人可愛可親可愁可怨!試看: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
天風隨斷柳,客淚墮清笳。」(〈遣懷〉)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月夜憶舍弟〉)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天末懷李白〉)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後遊〉)
白魚困密網,黃鳥喧佳音。物微限通塞,惻隱仁者心。 (〈過津口〉)
杜甫一生流離困苦,雖曾任官,也屈居下僚,政治上似無所作為,對當時的社會沒有甚麼豐功偉績,但他始終秉持儒家「仁者」的道德情操。我們看到的,就是在普通百姓中的一位沒有憑藉,做好自己,而「超凡入聖」的人物,這位人物,竟用他畢生從事的詩歌創作,真實地反映出人格的偉大之處,光照古今與未來,成為中國人的典範。這點,才是我們認識「詩聖」的現代意義!
我們試讀杜甫的一首〈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伸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寃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歷代注家多認為此詩因哥舒翰(?-757)用兵吐蕃而作。宋代黃鶴(生卒年不詳)和清代錢謙益(1582-1664)則認為是因天寶十載(751)唐玄宗的外戚楊國忠(?-756)令鮮于仲通(693-755)征南詔事而作,因為《資治通鑒》裏關於這次徵兵的記載與〈兵車行〉開頭的描寫很相似。詩歌當作於天寶十載(751)以後。[1]
何焯(1661-1722)《義門讀書記》評曰:「篇中層層相接,累累珠貫,弊中國以繳邊功,農桑廢與賦斂益急,不待祿山作逆,山東已有土崩之勢矣。況畿輔根本亦空虛如是,一朝有事,誰與守耶?借漢喻唐,借山東以切山西,尤得體。」讀者細細品味,一位敢於反映現實,又不失溫柔敦厚的愛國詩人,如在目前,令人仰視。
總結
王維詩中的「佛」,李白詩中的「道」和杜甫詩中的「儒」正正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核心。當然,人是有情感,遇物而變,王維傾向佛,並不表示他沒有積極的儒家思想與超世的道家思想。特別是後者的「無己」、「坐忘」追求「靜」的意識,在王維的山水詩中,俯拾即是。也許,王維的信佛,只是因生活中失意而尋求的一種寄託而已。[2]
李白詩中的仙氣與道家思想,固然突出,其在詩中表現的開創性的藝術精神,讓我們啟發良多。讀者不一定專攻文學,但任何學科專才,而應有的開拓創新精神,必然類似李白的超然想像力,敢於毫不保留的盡情奔放的情懷,才能獲致偉大的成就。李白絕非徹頭徹尾的道教徒,他一生懷抱著「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慧,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靖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儒者志向的。至於李白並不抗拒與佛教徒接觸,彼此交往,自然也受影響,其〈聽蜀僧彈琴〉與〈僧伽歌〉可見一斑。
杜甫無疑是儒家色彩最濃厚的,其詩中處處可見「致君堯舜上」的儒家精神。然而杜甫於道家、佛家思想在那個大時代中不可能沒有接觸、不受影響。他崇拜李白,與李白在梁、宋漫遊時,也曾求仙訪道,〈贈李白〉有「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3]句可見。對於佛家思想,他曾遇五台山學佛的許十一(生卒年不詳),有〈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示仰慕之情。[4]
限於篇幅,我無法多舉例證,深入討論。然而從三大詩人的詩歌中,給我們看到中國的思想界是多元與包融的,像陶淵明(約365-427)、蘇軾,有人說他們是儒,是道,是佛,其實都對、都不對,陶就是陶,蘇就是蘇,要看二人所遇所處所見所聞而有所適變,而最終陶就是陶,蘇就是蘇。也許王維、李白、杜甫三人,也可作如是觀。
[1]參教育局《積學與涵泳——中學古詩文誦讀材料選編˙兵車行》 (2013 年 9 月)
[2] 參劉曉林:〈王維以佛入詩辨〉。《衡陽師專學報(社會科學)》,1995年第4期,頁63-68。
[3] 杜甫〈贈李白〉:「二年客東都,所曆厭機巧。野人對腥膻,蔬食常不飽。 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 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
[4] 參梁超然:〈傳統文化的儒、佛、道及其包容性——從唐代的詩聖、詩仙、詩佛說起〉。收入《中華傳統文化與新世紀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1年,頁422-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