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極?消極?─《玩轉腦朋友》的正向人生觀

數年前,彼思動畫為全球製作了一部極具深度,引發廣泛討論,吸引不少大人小童一同觀賞的卡通動畫─《玩轉腦朋友》(下稱《腦》)。誠然,不少影評家、文學作者已對《腦》提出精闢且具創見評論,牽涉社會學、心理學、教育學等範疇。對此,筆者自然不敢班門弄斧,且《腦》已播放近十年,影壇亦已出現很多話題性作品。然而,筆者始終認為大家對「混色珠」及「操控台」未有給予足夠的討論。故此,儘管年代久遠,仍望藉此拙作一抒己見。以下,筆者將先以「混色珠」為切入點,配合「中和」思想闡述《腦》的正向人生觀。然後,再圍繞「操控台」的操作和升級,探討更圓滿的人生。

不少人都以心理學為一門極其精細的西方學科,自有其內在脈絡和進路,與中國傳統思想可謂是涇渭分明,絲毫混淆不得。誠然,此話自有理據,毋庸懷疑。但筆者記得十數年前,馮翠兒老師在其中國傳統哲學課曾言:「現代西方的主流思想,大部分都能在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找到其苗頭和起源。」對此,筆者不敢置喙,只是觀乎《腦》的深層意義確與中國傳統的「中和」思想若合符節。正因如此,早於記憶寶珠初現之時,筆者已對太太直言:「劇末定必出現混色珠;控制者必由阿樂,擴至更多情緒精靈;其他人的主操控員並不都由『歡樂』擔任」,因為情緒表達及操控絕不簡單而一元,而是複雜且多元的。

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便直言人的情緒必處於多元調合的狀態,唯有適當表達情緒才是健康的心理反應,該喜則喜、該怒則怒,悲樂自在,才是修養所在,豐富了傳統君子的意蘊。除此之外,這亦為近年潮流所盛的「正向心理學」帶來正名的機會,讓人們反思「一味積極,只讚不責」的不合理,以更恰當地面對逆境和抒發負面情緒。畢竟,人生就是悲喜並存,與其構築情緒的烏托邦,不如學懂在真實生活中,無往不利。

在《腦》的世界中,人的大腦住着五位掌管情緒的精靈:喜樂的阿樂、憂愁的阿愁、憤怒的阿燥、驚慌的阿驚和厭惡的阿厭。五者造型獨特、性格鮮明,韋莉生性樂觀、樂天無憂,故情緒亦以阿樂為首(因人而異,並非絕對),而另四位精靈則各施其職,協助韋莉應對和處理外界對韋莉的影響。由於個性對立的關係,阿樂十分抗拒阿愁,總是拒絕阿愁接近操控台,生怕韋莉的完美童年(主記憶都是清一色的橙黃珠)會被沾污。但韋莉爸爸因工作關係,故舉家搬遷。此事到底是樂、是憂、是怒、是驚還是厭?這絕無固定答案,端看觀點與角度。按此而言,生性樂觀的韋莉應是萬分期待,積極面對陌生環境和人生。但正在此時,阿愁終突破阿樂禁制,染指了操控台,而首顆藍得陰沉的記憶珠便得以問世,這亦開啟了《腦》的主軸─「情緒表達的對與錯」。

現今,在「正向心理學」的鼓吹下,但凡與人相處均應正面、積極,對者讚賞;錯者鼓勵,必須避免以任何消極、冷酷的方法或情緒應對任何事、任何人。因為人生需要美好、需要能量、需要不斷向前,開拓未來。但事實真的如此嗎?「正向心理學」真的如此膚淺嗎?如果真是如此,筆者只能這只是自欺欺人的糖衣毒藥,讓未來步向虛無、陰暗的烏托邦而已。

所謂「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這是真實而不可避免的。先天而言,人有生老病死,再豁達的人面對自己或至親死亡時,難免會有不捨、不甘、恐懼的情緒;後天而言,人無完人,失敗、挫折、意外等等都是人生常客,既改變不了,更征服不了。如此重重,若再要求人們保持樂觀、積極的心態,或鼓勵、讚賞等「正向」的方法又是否仙丹靈藥,萬試萬靈呢?根據韋莉的成長故事,答案顯而易見是否定的。面對環境變化,加上阿樂與阿愁爭奪主導權的過程,使生性樂觀的韋莉無所適從,唯有不斷壓抑情緒,變得行為乖張,陷入混沌不清的情緒世界。

既然如此,鼓吹樂觀、積極等性格強項的「正向心理學」可謂是不攻自破,間接說明了「笑」並非靈丹妙藥,絕不可能應對千變萬化的人生及成長帶來的代價。容或有人會說,這全因阿愁不安本分,意圖將樂觀、光明的韋莉推向消極、陰沉的世界所造成。對此,筆者以為阿樂等情緒精靈並無獨立自主的人格,他們的存在只是將情緒人格化,方便敍事而已,其一言一行都旨在「反映」而非「決定」人們的實際情緒,亦即阿樂不過是韋莉的投射形象而已。當中的主客之辨正是「操控台」的妙用,這將於稍後多作討論。

承上而言,阿樂和阿愁在爭吵的過程中,因意外離開了控制室。同時,韋莉因情緒失控,終陷入錯亂、乖張的危機中,情況愈發不可收拾。為解決危機,阿樂和阿愁必需在韋莉的腦海中冒險,並盡快回到控制室。過程中,他們邂逅了很多過去的人物,並從中知道有關韋莉成長的背景和真相,遂得以更了解她的內心世界。經歷一連串的遭遇後,阿樂深深體會到自己的傲慢,以為韋莉的快樂童年離不開自己的功勞,但實情是其他情緒專員都起着重要作用,例如:阿愁讓韋莉能釋放壓力和情緒;阿燥令韋莉表達強烈的情緒;阿驚幫助韋莉管理風險;阿厭則使韋莉的人格變得更立體等等。其實,每一位情緒專員都是組成韋莉個性的重要元素,儘管大家都以阿樂為首,但不同情況都需要以不同情緒加以應對,才能達到圓滿和符合個性的結局。正因這份覺悟,阿樂變得更謙遜和成熟(意味和反映韋莉的成長),毅然讓阿愁主導這次危機,使韋莉卸下心防,坦誠接受轉變,在父母面前表達真實的感受,終獲得父母的體諒,解決眼前的危機,藍橙交雜的混色寶珠亦告誕生。

其實,混色寶珠不僅反映一個人在心性方面得到了飛躍性的成長,更代表人們情緒的多元複雜性。在此,筆者必須明言不諳西方心理學,但這種飛躍性成長和複雜性的背後,與傳統哲學實貌離而神合,蘊含了深厚的傳統的性情思想。當然,中國的性情哲學源遠流長,承傳深厚又變化多端,筆者將參考《人物誌》的性情思想,再以儒家的時中思想作闡述核心,說明《腦》的人生觀。

《人物誌》成書於魏晉時代,那是一個個性覺醒、飛揚的年代,思想潮流從儒家經學的道德規範,轉而深研道家玄學的個性特徵。然而,儒術獨尊數百年,思想底蘊難以完全脫離其軌跡,因此《人物誌》雖以法、名為主,但仍參雜了不少儒家思想,「中和」思想便是其中之一。

《人物誌‧九徵》有云:

「凡有血氣者,莫不含元一以為質,稟陰陽以立性,體五行而著形。……凡人之質量,中和最貴矣。……若量其材質,稽諸五物;五物之徵,亦各著於厥體矣。其在體也:木骨、金筋、火氣、土肌、水血,五物之象也。五物之實,各有所濟。」

人的性情受陰陽、五行影響,端看每人的秉賦不同,故分金、木、水、火、土五種才性。誠然,中國性情哲學跟《腦》的分類不一,但絲毫不影響兩者的共通處。兩者均以為每人都包含複數的性情,絕非簡單而一元的。除此之外,兩者都不約而同地提出儘管組合元素相同,仍必因應個人秉賦而以其中一種才性為主。正因才性不同,遇事的情緒反應或急或緩、或柔或剛,絕不一致,這便產生了紛擾不斷,但又錦繡炫目的世界。

對此,《禮記‧中庸》也有一深刻說法。書中有記: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儒家以為人的性情均由天命而來,若能本天命之性而行動,便是人皆應守之「道」。至於具體落實性情的方法,便是「中和」思想。喜、怒、哀、樂四位精靈(為方便與「腦」作比付,故稱四情為精靈)同住人們心中(腦中?),與人的思慮(亦即眾人的獨立思想,而「腦」即將之情緒合一,成為有獨立思想的精靈)不斷交雜。一般情況下,人即處於平衡和穩定、「寂然不動」的「未發」狀態,貌若無情而遇事用情,便是天下之大本─「中」;但世事紛紜,人必遇事用情,即「感而遂通」的「發用」情況,悲則悲、喜則喜自是基本,若能如朱熹的「執中用極」論般,能準確判斷事理的厚薄,「極厚者說的是,則用極厚之說;極薄者說的是,則用極薄之說」,恰當地表達情緒,亦即「發而中皆節」,便是天下的達道 —「和」。

對此,《人物誌》便早言:「中和之質,必平淡無味,故能調成五材,變化應節」,以為「中和」因其平淡若無,故能合用五材之長,遇變化之事而應節。這與傳統的「中和」思想若合符節。合而言之,可見「中和」思想絕不排斥人的個性,問題在於「未發」和「發用」時,能否「冷靜克制」和「恰當發用」,這與「腦」的劇情如出一轍。

初時,韋莉只以「阿樂」應對一切,這是絕不恰當的,終釀成極嚴重的成長問題,輕則矯情、壓抑(笑臉迎變,無視真情);重則崩潰、失控(離家出走,乖張孤僻),這都是情緒不能得到恰當表達、有效轉化的結果。慶幸的是,阿樂在冒險過程中,不斷省思、改變(實情是韋莉的思想逐漸成長),以消極的「憂愁」面對自己、面對困難,承認不愉快的情緒,從而走出死胡同,跨過成長的鴻溝,回到充滿「安全感」的港灣,而這種「轉愁為喜」的心態,造就了「混色珠」的誕生,即見證了韋莉的飛躍性成長。最後,經此一役,控制室便出現了由不同情緒精靈作主導的「混色珠」,這亦反映韋莉能恰當地處理情緒,更靈活、立體地應對事情,不再郁郁於所謂的「積極思考」、「正向心理」。這種調和、整合情緒,再加以適當表達的行為,正是「調成五材,變化應節」的「中和」境界,讓韋莉能更自信地迎向人生的關鍵期 —「青春期」。

隨着「青春期」的到來,「腦」亦正式步入尾聲,但五位精靈卻又要開展最新的工作。為配合「青春期」更複雜萬變、更搖擺不定的情緒表現,控制室的舊「操控台」亦升級至「青春期」版本(下稱「青版」)。就劇情而言,「操控台」都只是供精靈發佈指令,調整情緒所用,並無特別說明,而坊間的影評亦鮮有提及。對此,筆者以為「操控台」實是作為韋莉與精靈們的主客交錯的象徵,以及情緒發用的中樞,地位至關重要,理應給予適當的重視和說明。

在此,筆者必先向前輩陳兄廣隆致謝。其實,本文理應稿成於觀影之後,但筆者因學力不逮,且影評亦非所長,故對「操控台」的論述僅有模糊的觀點,而未能順利揮就。直至年前,筆者偶閱陳兄一文(年代久遠,故未能憶及篇名,實在抱歉!幸於當時已立即聯絡陳兄,可作咨證),指出一般有關將心理活動擬人化的動畫電影都會出現「將主觀情思及行為」投射於「擬人化物件」,以致出現「主客混淆」的情況。因此,出色的動畫電影必得解決此問題,以協助觀影者易於閱讀和投入。對此,筆者以為正正肩負了這種作用。

縱觀全劇,我們都不難發現人們的言行都受情緒精靈所主宰,不管是年青的韋莉,還是年長的父母,甚至劇中的動物亦然。但這絕無可能出現,因「情緒」本無獨立自主的思想,「他」應僅僅為人的自主思想所操控,人遇事,再經思考和感受,便會按照個人的思維取向和個性特徵,而作出相應的行為和宣洩情緒。由此可見,人乃絕對的主宰,而「情緒」只為被動的產物。然而,「腦」的主角畢竟是情緒精靈,由他們發號司令,操控「韋莉」這配角,才是合情合理,而為合理化這設定,筆者以為編劇才會引入「操控台」作為中樞,讓情緒精靈如操控機械人般,指揮韋莉的一言一行。此舉不僅豐富了戲劇性,能有效吸引觀眾,引起共鳴外,亦能有效解決上述的問題,因這操控台的出現,讓人有錯覺地以為「韋莉」是「客」,而精靈們是「主」。如此一來,「操控」便變得順理成章,而精靈的擬人化亦告完整,因「韋莉」僅是如機械人般的「客」,「主客易位」便成功完成。

然而,「操控台」除含上述的功用外,它更是「韋莉」的實際象徵,亦正是它的存在,讓「主客」再次易位,讓觀眾的眼光和思考對象再次放回韋莉這真正的主角身上。其實,目光銳利的觀眾都不難發現精靈們發號司令時,都需要透過「操控台」,但奇怪的是他們只需將手放於按鈕或操控桿上,「韋莉」便能準確無誤地,按照精靈們所想而執行指令,並化作一系列複雜無比的行為。容或有人以為這都是出於為遷就小朋友的思想水平而設計的情節,實在毋庸過度解讀。對此,筆者本覺得無可厚非,但當我們退一步,冷靜地釐清「韋莉」和「精靈們」的主客關係,便可知「操控台」的關鍵作用。

正如上言,操控台作為接受及下達指令的機器,使「韋莉」徹底地變成了「客」。但我們亦可大膽地假設「操控台」本身具備解讀和處理指令的程式。每當精靈率性、任意地下達指令時,「操控台」便需按照面前的人、物、事,再配合情緒指令,然後進一步演變成一系列複雜的表情、動和深入思考。如此一來,「精靈」的主導地位亦必然淡薄下來,「操控台」的能動性和性能得以變得突出。最後,當阿愁取下燈泡,韋莉終成功克服情緒困擾時,暗淡無光的「操控台」竟重拾光彩,且出現第一顆「混色珠」,可見「操控台」才是行為的中樞,亦正是它代表了韋莉這「主角」的獨立思想,「主客」再次易位。

至於「青版」更能證明韋莉的成長而非精靈們。正如上言,「混色珠」的出現應歸功於操控台回復正常。但正如上言,「混色珠」代表了韋莉正式成長,並跨入青春期,反映韋莉能擺脫單一的情緒主宰,並冷靜地整合複雜多元的情緒,再按照實際情況而作出最相應的行動。因此,「青版」的出現正正代表了韋莉的成長,能進一步調和性情,應付日益複雜多變的人際關係和社會變遷。正因如此,不同組合的「混色珠」終隨「操控台」升級而不斷出現。此舉亦讓觀眾醒覺精靈畢竟是「客」,能思考、能感悟、能調和情緒的韋莉才是「主角」。

文章至此,筆者亦希望藉此文對現今流行的「正向教育」表達簡單的想法。「正向教育」認為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性格強項,亦唯有「正向」和「積極」的態度才能為人們帶來鼓勵、刺激和幸福。對此,筆者以為「正向教育」的理念雖無不可,但它畢竟只是有待實踐和落實的「思想」,是結果而非過程。正如上言,「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因此如何在逆境中保持積極樂觀的態度,達致「正向」的結局,才是人們亟待思考的課題。但很遺憾地,不少人誤將「正向」變作手段,為此而絞盡腦汁,不斷提倡營造具鼓勵性、成功感的環境。最後,過猶不及,孩子們因長期生活於有進無退、有讚無彈的環境中,不獨抗理能力大大下降,更養成了自尊自大、目中無人的性情。

其實,「正向教育」的「正」應非「正面」而是「正確」之意,亦即「正確面向不同情境的教育」。如此一來,孩子們才能更正確地接觸社會和面對困難;老師們才能從旁教育,視乎和評鑑孩子面對的現實情況,或溫和或嚴厲、或鼓勵或批評,引導同學思考和採納最恰當的方法,這才是韋莉的真正成長過程,才是有血有肉、具參考性的例子。所謂「教無定法」,一味「正向」亦不過是「故步自封」的同義詞而已。真正的教育既可是「以正得正」,亦可是「以負得正」,唯有仔細、靈活地對人、對事,才是成功的教育。望各位深思!